著名作家汪曾祺对沈从文有过一句评语:“除了鲁迅,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他高呢?”在咸宁双溪这块红胶泥土,有幸留下了沈老深深的生活履印和思想痕迹……
鄂南咸宁的“边城”双溪,应属古云梦泽的一部分,是当年屈原因痛诉时事而被楚怀王放逐,披发挂剑、含愤行吟的地方。中国,好像从来没有一处乡村,会像这片遥远的沼泽地,聚集过如此众多的名人——史学家唐兰在这里的河埠头守砖,文学家钱钟书荣任仓库保管,廖沫沙成了牛背上的老牧童……1969年冬,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随文化部干校下放到了咸宁双溪这片多雨多雾、遍地红土胶泥的大泽之上。
当时,文化部“五七”干校的大本营在咸宁向阳湖,双溪大屋周住有一个连队,那里原有个煤窑,干校的同志一面搞“斗、批、改”,一面挖煤,以供向阳湖干校使用。1969年9月,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随人民文学杂志社的同行下放到了向阳湖。没多久,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沈从文被“连哄带骗”,虽年已67岁也被动员下放来了。离开繁华的京城前,他将平时的积攒一分为四,分给二儿一女及表侄,作好了“扎根山区”的准备。先是与夫人一道安排在向阳湖干校,在“四五二高地”某指挥部临时安置了两个多月。因年老多病,特别是心脏病,加上高血压,不能随队进行高强度的劳动,后来校部便把他转到离向阳湖五十里开外的双溪连队。连队驻地大屋周,离双溪镇还有三四里之遥。从此,妻儿天各一方。
离奇的年代,编演一个个离奇的故事。沈从文“移居”双溪后,不足一年的时间里,他的住处被调换过六七次之多。对这位过惯了深居简出的书斋生活的老人来说,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难以适应了。开始,临时住在双溪区革委会旁的一栋阴暗潮湿的老民房里。这是一栋三进的旧民居,坐西朝东,与南方所有的旧民居一样,窗子小,光照自然较差,窗外是一方天井,对面的厢房被房东用作牛栏——难怪沈老曾戏称自己真的住进了“牛棚”。不过吃不用自己操心,一日三餐在区政府食堂买,生活倒也方便,房东待他也很好;闲时看看书或到双溪河边漫步,拾些卵石或碎瓷片,无人相扰,生活还算宁静。不多久,又搬进了杨堡小学纸糊墙的泥巴教室,那里光照、通风与卫生条件比原住民居都强,房子也宽敞些。沈老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他在房里支起了一个可拆卸的书架,上面放了一些书籍及各种古瓷碗碎片,上面写满蝇头小字,注明年代与出处等。再后来,被打发到四居无人的偏僻乡村医务所……正如他当时所写:“远辞京国,移居咸宁,索居寂处,亦复自娱。一年数迁,迄无定处……又闻不久即将转移,心脏已不甚得力,亲故远离,相见无由……一时间仍不免稍有飘零感。”这样,过去喜欢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成了名副其实的乡下人。
在双溪,沈从文被派看守果园。说起果园,其实更像是菜园。收水果的时候少,而种蔬菜的日子多。一领蓑衣,一顶斗笠,再加上一盏只有在这当地才能见到的旧风灯。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日日夜夜忠于职守地蹒跚在泥泞菜地的老农民,竟是一位从20世纪20年代就开始驰骋文坛,仅仅凭着自己从湘西乡村带出来的一支笔,18岁起便征服了大儒云集、冠盖若云的京都,并且产量惊人——用一位评论家的话说,他写下的小说叠起来足有两个等身齐的大文学家。当然,也没有谁还能知道,这位老人又由一代名作家转而成为了誉满中外的卓越文物考古专家。在双溪,沈从文成了一个没有工作便感到无聊的人,看菜园、当猪倌之余,没有任何资料,而仅凭记忆所及,写就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洋洋60余万字的拓荒与“封顶”之作。那是1964年,周恩来总理有感于中华泱泱大国竟没一本反映悠悠文化的历史服饰的书籍,指示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沈从文。可惜,随着文革的来临,这本草拟的文稿被划为“大毒草”而打入“冷宫”。难能可贵的是,流放咸宁的沈从文没有忘记周总理的嘱托,在困境中以湘西人的坚韧与执着,终于再次脱稿。
咸宁双溪的红土胶泥,下雨时是一团糕,天睛时是一把刀。尤其是雨后下地,脚上粘着厚厚的泥巴,使人走一步滑半步。何况是一位六七十岁、体弱多病的老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环境的适应自不必说,只是和那些熟识或不熟识的文化人一起,强装欢颜,而非常愁闷地生存着。在当年他给老朋友萧乾的信函中,我们对他在咸宁的生活略知一二。“有一份报可看,有个小收音机可听听重要新闻。住处在一个月内曾三次灾难性袭击,处境一生所未遇……”对老友人是如此无可奈何的具告实情,对亲人与晚辈他更多的是美化与粉饰生活,在给黄永玉的信中讲:“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云云,描述得如诗如画,亲切生动,似乎不是下放,而是在度假、幽居。
好在大师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能够随遇而安。不信请看《太阳下的风景》中这段文字:“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象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转来。……”字行里,洋溢着隐逸与欢乐的田园情趣,令人忌妒。在这种离奇而狼狈的日子里,他居然还破天荒做起诗来,并试图在“七言说唱文”和《三字经》之间用五言旧体表现新认识,长诗《双溪大雪》至今在鄂南脍炙人口。
因为血压很高,沈从文常到双溪卫生院量血压,开水合氯醛镇静剂。主持医生张学琦担心他久服镇静剂成瘾,量大使血压骤降而出意外,便每次给开一点药,让他隔三差五往医院跑。一次,原国家电影局局长李椽来医院看望沈老时,张医生讲——沈老先生最近写了首长诗《思入蜀》,思念远在四川的儿子,希望能获准批他到四川去与儿子团聚。李椽为难的笑了笑,无法满足愿望,只是嘱咐多关心沈老。
夫人每月由向阳湖来一次,为一向不会料理生活的沈从文浆洗,顺便也带些吃的来。他们很珍惜每月一次的相聚,每次来沈老都要陪夫人逛双溪街集市、商店,在田间小道、双溪河边散步。1971年夏,大儿子龙朱带着儿媳来到咸宁探亲,给两地分居的父母带来了些许宽慰。
1971年8月,沈从文夫妇又奉命一道“乔迁”,转到向阳湖干校丹江口分校劳动生活。临行,将他从北京带来的唯一一件家具——旅行书架送给了在杨堡卫生所的邻居张小阶医生。
果园已经荒芜,昨天也已经老去。如今,桂乡人徜徉昔日沈老的菜地上,寻觅这块土块诞生过的诗,寻觅诞生过一代知识分子的最顽强的毅力与精神,寻觅那最沉重的经验与思想。边城的故事,不时叮咚在咸宁人的心泉。
(作者注:写作本文时,选用了徐鲁、李城外等先生的文字资料。特致谢。)